三、文章結論與假設推廣:兼論中國崛起的戰略選擇
本文通過揭示“全球海權”、“區域陸權”和“區域/全球海陸并舉”三種安全戰略模式對海陸復合型地緣政治大國在崛起進程中的內在效用及其作用機制可以發現:首先,如果一個崛起大國僅奉行“區域陸權”戰略,那么它將因威脅的最小化原則而比追求“全球海權戰略”或“區域/全球海陸并舉戰略”的國家更能獲得海權國的結盟青睞或戰略綏靖,并可能在勢均力敵的“區域陸權”博弈中更大程度地集中優勢資源獲得戰略優勢;其次,如果一個擁有穩定陸基權力——可以像葡萄牙通過與英國締結百年同盟或像美國本身享有天然優越的地緣戰略環境——的崛起大國奉行“全球海權戰略”,那么它將有可能在集中優勢戰略資源的背景下成為新興的海上強國;再次,缺乏穩定陸基權力資源的“海權之路”有如無源之水或無本之木。如果一個崛起的海陸復合型地緣政治大國在缺乏穩定的陸基權力依托前提下單純地去追求“全球海權戰略”,它將像荷蘭一樣面臨陸地鄰國的更為現實而緊迫的安全壓力,最終也難以長期護持海上優勢;最后,如果一個海陸復合型地緣政治大國既追求“區域陸權”戰略的同時也追求“全球海權”戰略,這種“海陸并舉”的兩棲戰略將像歷史上的西班牙帝國、拿破侖帝國、克里米亞(Crimea)戰爭前的俄國或威廉德國一樣,因背負海陸兩線的戰略負擔而造就出國際關系史上一個又一個反對自身的海陸權力聯姻。
權力有如水中的漣漪,無限地擴張自己,最終消失在無限里。判斷一個民族是否擁有成熟的政治思維的一個重要標志就是觀察其在成就面前是否擁有冷靜的耐心與充足的節制力。貪婪地攫取一切權力資源的行為就像傻瓜手中的金子一樣,不僅辦不成事,反而壞事。“海陸并舉”的兩棲戰略既與陸上鄰國構成競爭性的“同色戰略”,也與海權國構成競爭性的“同色戰略”,因而它更可能是一種“化友為敵”的戰略。它會產生一種“逆火效應”,即朝著它前進的運動會產生一種阻止其前進的反作用力,越是強勢地追求這種海陸權勢,形成的反制性同盟力量也會越大。[16]冷戰期間的蘇聯人就曾經陷入這種“安全悖論”的惡性循環之中。由于受到強大的海陸戰略圍堵,蘇聯人投入了大量的資源來加強軍事實力。但是他們越是試圖通過動員巨大的權力資源來平抑這種地緣政治困境,越是在強化包圍他們的聯盟的利益認知與安全共識。
對于崛起國來講,“吸收同化”所能獲得的戰略收益要遠遠低于“偏離常規”所要付出的戰略成本。短期內能夠快速縮小與霸權國權力位差的崛起國一定是現有體系內最大的獲益者。如果權力的天平是不斷朝向崛起國一側慢慢傾斜的,那么就沒有必要過早地對現有的制度規范與秩序安排展現出顛覆者的姿態。大國崛起是一個水到渠成、實至名歸的過程。如果一個崛起國奉行起碼的理性原則,那么它就一定會清楚時間是站在它的一側的。一戰前,德國工業家胡戈·施廷內斯(Hu Ge Stinnes)表示:“再給我們3年或4年的時間,德國將無可爭議地成為歐洲政治和經濟的主宰……我敢向大家保證,只要3年或4年的和平,德國就可以水到渠成地暗中主宰歐洲”[17]。就在薩拉熱窩事件的前一個星期,德國銀行家瓦爾堡(Walbourg)表示:“每當我的國家度過和平的一年,它就會變得更加強大”[18]。
“權力轉移”并不意味著必然發生體系戰爭。它既包括在霸權國衰落后霸權的聯盟者獲得聯盟內部英美式的權力禪讓,也包括霸權的挑戰者激活英德式的爭霸戰爭??v觀近代400多年的國際關系史可以發現,霸權的挑戰者統統都在兩敗俱傷的體系戰爭中失敗了,而霸權的聯盟者成為潛在的霸權者或第二霸權者。對于海陸復合型崛起大國來講,以差色互補的“區域陸權”戰略取代同色競爭的“全球海權”戰略更可能贏得海權霸主的結盟青睞與戰略綏靖。同時,通過言行主動降低海權霸主對其安全威脅的感知,對于崛起進程中的海陸復合型地緣政治大國降低體系結構性壓力有著重要的意義。不論是追求“區域陸權”戰略,還是追求“全球海權”戰略,與海權結盟不僅是其獲得持續穩定陸基權力的基礎,同時也能夠更好地將自身塑造成海權霸主“離岸平衡”、參與大陸均勢的戰略伙伴或海上霸權聯盟體系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隨著中國在亞太地區的崛起,中國的地緣安全戰略也發生了深刻地轉變。并表現為從韜光養晦的“周線防衛”逐步轉移到奮發有為的“要點突破”;從消極被動的“拒止戰略”逐步過渡到積極主動的“前沿威懾”;從“安全搭車與消費者”逐步過渡到“安全駕車與供給者”。評判當前中國地緣安全戰略轉型的根本依據在于是否能夠更好地促進國家崛起的根本戰略目標的實現,并具體體現在是否有利于規避與消弭中美新型大國關系中可能出現的“修昔底德陷阱”?是否有利于構建基于戰略互信而形成的區域合作安全?是否有利于降低中國崛起的體系結構性壓力?
中國崛起戰略選擇根本上取決于中國的地緣安全環境。在“洲級大國時代”如果中國能夠建立起長期穩固的陸基權力資源,那么它就可能像美國或葡萄牙崛起一樣,追求“全球海權”戰略模式;如果中國周邊仍存在著安全競爭關系的其他地緣政治大國,那么中國最好的戰略規劃就是追求有限的“區域陸權”戰略,并盡可能地成為海權霸主的盟友或至少在“區域陸權”優勢競爭中獲得海權霸主及其聯盟體系的善意中立。
自近代以來,中國作為一個最典型的海陸復合型地緣政治大國一直存在著“海防”與“塞防”之間的安全戰略選擇與戰略資源博弈問題。一方面,中國周邊既存在著俄羅斯、印度等擁核“洲級大國”,也存在著東部半島核擴散問題和西部“彌散式”跨國恐怖主義等非傳統安全問題。尤其是中國與印度之間存在著廣大陸地領土爭端短期內尚難以通過外交談判達成共識。另一方面,在東海與南海地區同日本、越南、菲律賓、印尼和馬來西亞等國存在著眾多海洋權益爭端。自2008年奧巴馬政府實行“亞太戰略再平衡”已降,美國作為一個域外大國正在深度介入中國與周邊國家之間的海洋安全博弈,使得本已錯綜復雜的亞太安全格局更加撲朔迷離。從地理毗鄰性推出的戰略緊迫性角度講,作為一個獨占一塊地緣政治板塊的區域地緣政治大國,中國所面臨的傳統與非傳統安全壓力更多地來自于陸上鄰國而非海上。任何一個單獨試圖對象中國這樣一個獨占一塊地緣政治板塊國家的遠洋登陸作戰的海權國都可能面臨一場“敦克爾克式的撤退”,以免自身重蹈“巴丹式的命運”。[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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