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路透社報道,當地時間10月16日,巴黎一名中學歷史教師在學校附近遭“斬首”(decapitated),他此前曾在課上展示穆罕默德的漫畫。法國總統馬克龍已將此事定性為“伊斯蘭恐怖襲擊”,并強調“我們將采取行動”。
近年來歐洲不斷遭受恐怖主義的襲擊,同時人們對歐洲穆斯林化的擔憂也在日益加劇,頻繁的恐怖襲擊是否與伊斯蘭教的某些運動,例如極端保守正統的薩拉菲運動有關?對此學界有不同的看法。在《觀點》周刊2020年1月初發表的訪談中,法國巴黎新索邦大學教授、阿拉伯和東方研究中心主任貝爾納·魯吉耶(Bernard Rougier)談到了薩拉菲派在法國迅速蔓延的原因,提出薩拉菲主義者在法國郊區已經建立起若干“伊斯蘭主義生態系統”,并且已使其成為名副其實的“伊斯蘭國土”,不僅引起法國年輕人對極端行為的模仿,還持續影響著法國社會的方方面面。
受訪者貝爾納·魯吉耶(Bernard Rougier),巴黎三大(新索邦大學)教授,阿拉伯和東方研究中心主任。新近出版書作《被伊斯蘭主義征服的國土》(Les territoires conquis de l’islamisme)(法國大學出版社)
Q 觀點報:您評價說自己的書(《被伊斯蘭主義征服的國土》——譯者注)是“一段實現控制的歷史”。具體是哪一段呢?
貝爾納·魯吉耶:這本書一開始講述了伊斯蘭主義者對伊斯蘭教的掌控。一種現象已在中東和西北非地區展開,法國也未能逃脫。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穆斯林世界發生了一場無聲的革命,薩拉菲版本的伊斯蘭教最終勝過了對宗教信息進行的多元變通的闡釋,并在隨后傳到了地中海北岸。因此,在法國一方面有著建造清真寺和要求承認伊斯蘭教為宗教的正當訴求,另一方面伊斯蘭主義者則通過 將法國各大城市的“城郊聚集區”轉變為活躍分子的飛地來實現這一訴求。
Q 伊斯蘭世界為什么會出現薩拉菲派“無聲的革命”?
現代國家的興起與宗教人士官僚化宣告了“經典伊斯蘭教”獨立地位的終結。曾經自主的宗教人士被國家機關吸納,依附在政治權力左右。過去,宗教裁決者作出的解釋植根于當地傳統,不具有普遍意義。伊斯蘭教法(沙里亞)不被視作人為制定的法律,而是“通往善的道路”。但這種個人的、情感的伊斯蘭教被一種抽象的、規范的與全球化的伊斯蘭教所替代。此外,伊斯蘭瓦哈比派(信徒主要集中在沙特阿拉伯和卡塔爾——譯者注)的威望和石油資源也極大地增強了這后一種伊斯蘭教的影響力。最后是一項被遺忘的因素:阿爾及利亞近些年歷史的影響。在20世紀90年代末阿爾及利亞結束內戰的過程中,沙特阿拉伯的宗教人士在政府軍與民間武裝間擔任了調節者的角色。他們讓反叛團體放下武器以換取在阿爾及利亞社會與宗教空間中的位置。阿爾及利亞的權力機構由此成為了這種薩拉菲–瓦哈比伊斯蘭教的中繼站。法國的研究完全忽視了這一交易……
Q 這與法國的關聯在于?
比如說,當時在巴黎郊區的阿讓特伊出現了沙特的伊斯蘭學者(烏理瑪)。從上世紀90年代末開始,薩拉菲主義在法國的清真寺甚至更廣闊的郊區悄悄定居下來并傳授其教義。舉個例子:“愿主福安之”這句在穆罕默德名后念誦的穆斯林頌詞如今已變得普遍,但二十年前幾乎沒有人會說!這在家庭中造成了斷裂:父母輩或許遵守伊斯蘭教規,但不具有規范的宗教觀念。薩拉菲主義在引入規范的同時也劃定了純潔與不純、合法與非法的范疇。突然間,宗教被化約為一套法規。當一名穆斯林青年自問伊斯蘭教是什么的時候——這一問題在每次襲擊后都會重現——伊斯蘭圖書室里可以找到的文獻都是明顯薩拉菲化了的。他能找到的文獻都在述說懲處與真主的責罰。問題在于,這種形式的伊斯蘭主義在穆斯林社群與歐洲被指定成了伊斯蘭教的標準……
Q 大學的研究人員難道沒有發現宗教體系的這一轉向嗎?
研究者們不愿關注此事,以免給極右翼的政治宣傳留下口實。這算盤打得很糟糕,因為最后襲擊與極右翼都會出現,而給這二者推波助瀾的還是同樣的現象!左翼曾認為各種宗教形式都會消亡,但現實恰恰相反。還有一項重要的因素:伊斯蘭國家的當權者與世界各地的伊斯蘭主義者有著共同的利益。他們都不希望有著穆斯林背景的人融入歐洲。1989年薩爾曼·拉什迪(Salman Rushdie)事件的癥結即在于此。重新讀一讀他的《撒旦詩篇》吧。兩名主人公來自穆斯林文化,但都是無神論者。與我們認為的相反,造成問題的并非瀆圣詩句的暗示,而在于表明穆斯林文化內的人脫離其宗教的可能性。事件的結果是英國布拉德福德的伊斯蘭主義者群體燒毀了拉什迪的作品,霍梅尼(Khomeyni)在伊朗發布了追殺拉什迪的伊斯蘭教令(法特瓦)。從此以后,認為在歐洲可以存在一個不受束縛、認同自由并能對發展中國家施加影響的阿拉伯中產階級的觀點就被伊斯蘭主義者與伊斯蘭國家當局視作是一種威脅。不應忘記,在1989年于法國北部克雷伊發生的首起穆斯林頭巾爭議期間,摩洛哥國王哈桑二世(Hassan II)在接受記者安妮·辛克萊(Anne Sinclair)采訪時聲稱摩洛哥人永遠也不可能成為法國人!西方社會的伊斯蘭化受到穆斯林國家政府當局的鼓勵,這是事實。今天我們還能看到埃爾多安(Erdogan)是如何借助在歐洲的土耳其移民來加強其影響力的。土耳其當局在利用反伊斯蘭教話語來動搖歐洲的,尤其是法國的自由民主。
Q 您詳盡闡述了法國郊區“伊斯蘭主義生態系統”的概念。
應當將歷史與地理的影響考慮進來。若干“伊斯蘭國土”已經在法國建立,清真寺、宗教學校、市場、體育館、清真商店和伊斯蘭書店彼此照應。歷史與阿爾及利亞的伊斯蘭主義起到了至關重要的影響。上世紀90年代,伊斯蘭武裝組織(GIA)的不少成員以伊斯蘭拯救陣線(FIS)成員的名義來到了法國,當時人們還以為他們是被政府剝奪了選舉勝利結果的民主人士!在經歷過20世紀80年代阿富汗圣戰的人來到法國后[如圖盧茲的穆斯林教士(謝赫)奧利維耶·科雷爾(Olivier Corel)],這種戰爭記憶也就傳給了其他個體。英雄經歷的傳授發生在各種各樣的地方:在清真寺里,在伊斯蘭學校中,在監獄里也一樣……武裝圣戰的斗爭被講述給他人,魅惑他們并蔓延開來,最后引發模仿。
奧利維耶·科雷爾,綽號“白酋長”,薩拉菲主義代表人物,被視為法國恐怖分子的精神領袖。由于博學多才,不少對宗教或身份認同有疑問,或者有地緣政治學問題的年輕人都會找他求教。圖為2015年11月13日巴黎恐怖襲擊發生后法新社的報道“起底‘白酋長’”。
Q 在您看來,有四種力量主導著這些伊斯蘭主義生態系統:穆斯林兄弟會、伊斯蘭傳道會、薩拉菲主義者與圣戰者(四種派別介紹見文末——譯者注)。
伊斯蘭傳道會1927年于印度成立,該運動宣揚從形式上模仿先知穆罕默德。這一教派在上世紀70年代通過“信仰與踐行”(Foi et pratique)組織傳入法國。伊斯蘭傳道會認為勞工移民在與西方社會接觸的過程中會丟失自身身份,因此有必要讓這些移民重歸伊斯蘭教,特別是要讓他們學習模仿先知并尊重伊斯蘭規范。這一運動傳道的規模十分可觀。伊斯蘭傳道會成員在大街上布道,讓路人相信自己不是合格的穆斯林且應當重返清真寺。大學研究對這一運動的文獻記載極為稀少。而我們能夠觀察到的現象是,一旦伊斯蘭傳道會出現了,薩拉菲主義也就會隨之而來。許多薩拉菲主義者過去是傳道會成員,同樣有許多圣戰者過去是薩拉菲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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