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2月12日下午,俄國學者亞歷山大·杜金(А. Г. Дугин)在北大發表了一場精彩的演講,題目為《歐亞地緣政治語境中的一帶一路》。杜金是俄國哲學家、政治分析家,復旦大學中國研究院高級研究員。
在講座開始前,主持人章永樂老師介紹杜金教授有30多本著作。杜金教授則糾正道:是60多本。最近,杜金教授還剛剛完成一本介紹中國文化的作品。這樣一位著作等身的,以新歐亞主義和激進的地緣政治觀點聞名的俄國學者,將如何評論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呢?
歐亞地緣政治語境中的一帶一路
主講人:亞歷山大·杜金
記錄人:史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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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Belt & Road與One Belt One Road辨異
在中文的語境里,一帶一路似乎很清楚,就是“絲綢之路經濟帶”和“海上絲綢之路”,從地圖上看也即陸地上的一條經濟帶和海洋上的一條航路。但是杜金提醒我們,中國將一帶一路的英文名稱由One Belt One Road改為Belt & Road,這一改動非同小可,給外國觀察者造成了很大的恐慌。這似乎意味著,“帶”和“路”由單數變成了復數。杜金給我們展示了一個復數的Belt & Road示意圖,在此圖中,陸地上的“帶”有三條,分別經由東歐、中亞和南亞,到達西歐,其中中亞和南亞兩條“帶”還在巴基斯坦被打通。同時,海洋上的“路”也分為三個方向,分別通向南洋、非洲和歐洲。這似乎意味著一個全方位的地緣政治擴張,而非單純的兩條經濟動脈而已。這一角度提醒我們,外國觀察者對于中國的一帶一路倡議其實抱有極大的警惕心理。如果說“帶”意味著陸權的擴張,那么“路”就意味著海權的擴張。這兩種擴張可以從地緣政治的角度得到理解。
二、 麥金德與地緣政治
在1904年發表的《歷史的地理樞紐》中,英國地理學家麥金德延續了美國人馬漢將世界劃分陸權(Land Power)和海權(Sea Power)的思想,并提出,歐亞大陸構成的世界島是陸權,而英國、美國等外圍環狀島嶼構成了海權。
就陸權而言,世界島可以劃分為核心地帶(Heartland)和邊緣地帶(Rimland)。杜金指出,核心地帶就是歐亞地區(Eurasia)。這里的Eurasia不是指整個的歐亞大陸,而是以俄羅斯、東歐、中亞為主要區域的歐亞大陸的中心區域。歐亞大陸的其他區域,如中國、印度、伊斯蘭國家等,則被劃分到了邊緣地帶。在核心地帶,歷史表現為靜止的特征:沒有進步的歷史觀,固守傳統秩序……而邊緣地帶與海權聯系緊密,表現為動態的特征。抽象來看,核心地帶是軸,而邊緣地帶圍繞著核心地帶進行旋轉,正是這種旋轉構成了歐亞大陸的歷史。
陸權和海權在地理上的差異也許是表面上的,在杜金看來,二者最重要的差異是:時間在海權一方,空間在陸權一方。這是一種神秘的形而上學聯系:對于陸權而言,最重要的是空間,也就是地理;對于海權而言,最重要的是時間,也就是歷史。人類的時間和空間、歷史和地理,在陸權、海權的競爭中被神秘地聯系在了一起。陸權文明試圖通過占領陸地,和時間對抗。反過來,海權文明則試圖通過控制海洋,與空間對抗。杜金還認為,陸權和海權的對抗不僅僅是地緣政治上的,也是文明之間的對抗:海權的代表是安格魯-薩克遜國家,它意味著現代性、自由主義和全球化,而陸權則與此相反,意味著傳統、保守主義和反全球化。
麥金德說,誰控制了中亞,誰就控制了核心地帶;誰控制了核心地帶,誰就控制了世界島;誰控制了世界島,誰就控制了世界。對俄國來說,從俄-普戰爭,到占領中亞,到蘇聯時期入侵阿富汗,都是陸權在地緣政治邏輯下的必然選擇。
麥金德之后,德國人豪斯霍弗從德國的立場修正了麥金德的理論,指出德國而非俄國才是核心地帶的中心。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豪斯霍弗提倡一個柏林-莫斯科-東京的聯盟,從而形成一個強大的陸權。
德國人施米特也是麥金德的繼承者。在著名的《陸地與海洋》中,施米特用圣經中的海怪利維坦(Leviathan)比作海權,陸獸比希莫斯(Behemoth)比作陸權。施米特指出世界歷史就是陸權和海權競爭的歷史。
三、蘇聯解體與中國
蘇聯解體前,美國的國際戰略基于意識形態,以遏制蘇聯為主。20世紀70年代后,美國的戰略是援助中國、利用中國,分化中蘇之間的關系。雖然中蘇之間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就開始交惡,但是杜金認為美國才是中蘇斷絕友誼的根本原因。從結果看,美國聯合中國的戰略非常奏效,給蘇聯造成了沉重的外部壓力,并導向其解體。我們看到,蘇聯解體之后喪失了近1/3的土地,核心地帶的空間顯著減少,海權對陸權取得了勝利。
蘇聯解體之后,美國人展開了關于中國政策的大辯論:究竟是遏制中國,還是繼續讓中國發展?遏制中國的觀點認為中國繼蘇聯之后,成為美國最主要的敵人。但是允許中國發展的觀點則認為,中國將進一步靠近美國。20世紀80年代中國開始了經濟上的改革開放,美國人認為,中國也會走向政治上的民主改革,從而進入美國人主導的自由世界秩序之中。此外,雖然蘇聯解體了,但是俄羅斯依然是美國最主要的敵人。從地緣政治的角度說,俄羅斯依然占據了核心地帶,是陸權的支配者,構成了對海權的最主要的挑戰。相對而言,處于邊緣地帶的中國不如俄羅斯重要。
因此,美國人繼續支持俄羅斯的分離主義運動,鼓動對俄羅斯的反叛。美國人要做的是徹底摧毀核心地帶,也即徹底摧毀陸權,建立一個海權主導的全球秩序。在美國的戰略里,中國的未來將是海權的組成部分,而非陸權。
但美國人的算盤打錯了。杜金強調,中國的改革是聰明而明智的(clever and wise)。中國通過經濟改革擺脫了貧困,并且利用全球化,以驚人的速度發展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但是與此同時,中國并沒有淪為美國的附庸,也即沒有失去主權意志(Sovereign Will)。杜金舉例認為,網絡防火墻(Great Fire Wall)就是主權意志的體現,中國顯然沒有走向海權,而是主動與海權進行了隔離。
與此相比,蘇聯解體之后,俄羅斯的精英都成了海權精英。他們向往全球化,擁抱大西洋主義,完全放棄了陸權。直到普京掌權后,這一事態才扭轉了過來。普京重新認識到了核心地帶的重要性,開始回歸歐亞主義。
杜金接下來的觀點清新脫俗:他認為中國共產黨就是中國的核心地帶。黨就是秩序,是全國圍之旋轉的中軸。在黨的領導下,中國利用全球的經濟、技術為國家利益服務,同時建立起不同于海權世界的穩定的政治秩序。除了黨這個核心地帶外,中國成功的秘訣還在于,圍繞于核心地帶有一個邊緣地帶,即公共機構(Institutions)。中國的公共機構是穩健和有效的,保持了社會秩序和國家發展。
與中國對比,俄羅斯就糟糕的多。杜金將俄羅斯視為脆弱的“一人體制”。俄羅斯的核心地帶就是普京一人。普京之外,缺乏一個如中國這樣有效的公共機構作為邊緣地帶。因此,現在俄羅斯有普京,俄羅斯還能保持正常運轉,但是普京之后俄羅斯將怎樣,十分令人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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