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樓宇烈先生在2010年12月10日北京大學宗教文化研究院“虛云講座”第九講所作演講全文。
今天我講這個題目,主要是感覺到,我們現在對中國的佛教,尤其是禪宗,在理解上還有很多不夠清楚的地方。
中國近代的高僧太虛法師曾經講過,中國佛教的特質在禪。他所講的禪,就是指禪宗。禪宗是中國佛教的一個宗派,在印度本土并沒有這么一個專門的派別。禪本身只是一個修證的方法,而且在印度也不僅僅是佛教所獨有的,是印度各個宗教普遍使用的一種修證方法,它是來讓你的思想能夠安定專一,是思維的鍛煉方法。這種方法再加上一種理念的引導,比如佛教用佛法的理念來引導,其他教派利用其他的理念來引導,甚至于沒有宗教信仰,而是用其他方面的精神追求的理念來引導,都是可以的。通過禪修這種方法,來開啟你的智慧,達到一定的體悟人生,或者是健體強身的效果。但是,佛教在禪修方面加上佛教的理念以后,發展得非常豐富。早期的禪修有各種各樣的法門,我們經常講的有兩種:一種叫數息觀,一種叫不凈觀,被稱為“二甘露門”,這些在佛教里都是非常有效的修行方法。
佛教傳到中國以后,一開始也有各種各樣的禪修,但是在這中間有許多人就會執著于禪修外在的相狀。比如說我們坐禪就必須是坐在那里,不說話也不動,這就是外在的一種相。本來這種禪修的外在的相只不過是一種方便的引導,結果有些人反而可能執著于這些外相。禪宗雖然稱為禪,但是從根本上來講,它恰恰是要破除對禪的外在相的執著。大家可能都聽說過永嘉禪師——玄覺,他的《永嘉證道歌》里面有一句:“行亦禪,坐亦禪,語默動靜體安然。”意思是說,禪不一定是坐、靜、默,也可以是行、動、語。這也就是要破除禪外在的相,而去把握禪的根本的內在精神,這也就是禪宗與一般的坐禪的不同所在。
永嘉禪師——玄覺
這樣一個宗派在中國發展起來,它在發展過程中也曾經出現過許多的偏差。比如說,禪宗要破除外在的相,結果有些人認為連坐禪也不用坐了。禪宗認為外在的相會阻礙人去把握佛教的內在的根本的精神,所以語言文字也是一種障道的東西。如果你執著于語言文字,語言文字就成為阻礙你把握佛法的東西,所以要破除文字相、語言相,所以禪宗常講“言語道斷,心行路絕”。如果只停留在言語上,不去把握它的精神,那么言語反而會阻斷你的道。起念是好的,可是這個念相也會讓你無法通向佛法的真諦。這些都是糾偏的,結果有些人走到不念上去,什么語言文字都不需要,經也不用讀了。我們看電影《少林寺》,只記住一句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我說這句話是要有相當深的修行功夫,達到了相當的境界才能去說的,如果一般人這樣說,那就是狂禪,那就是借口,借此就不用修行了。所以說禪宗在發展的過程中間也出現過一些偏差,到了宋代,有很多禪師就讓大家不要讀經了,因此有很多人批評禪宗發展的這個偏向。文字是會障道的,但是也必須通過文字語言才去把握佛法的根本精神,要掌握好這個分寸。既不能夠完全不用文字語言,但又不能停留于文字語言。有很多人覺得禪宗很神秘,不好了解,這就是由于禪宗發展中的偏差造成的。
今天,我主要是講中國的禪宗,講它在佛教發展史上的價值。這個價值,我就定位為“人文意義”。
佛教本身是一個充滿了人文精神的宗教。所謂“人文精神”,就是以人為本的精神。佛教是依靠人自身的覺悟、人的智慧去求得解脫的宗教,所以我們稱它為充滿了人文精神的宗教。我認為中國的禪宗對于佛教的人文精神進行了充分的發揮。要了解這一點,我們需要對佛教整個的歷史發展過程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我今天提供給大家一個提綱,從理論上到實踐上梳理佛教發展的簡要歷程。當然,我這里只能做最簡要的梳理,然后著重講禪宗到底在哪些方面發揚了佛教的人文精神。
我們都知道,釋迦牟尼或者佛陀當年創立佛教,主要的起因就在于他在觀察生命現象時發現,生命是充滿了痛苦煩惱的過程,一個生命的過程也可以說就是一個苦的過程。為什么有這樣一種苦呢?當時在印度的文化中間,對人的這種生命現象有各種各樣的解釋。其中正統的、占主導地位的婆羅門教,就認為人生的這樣一種現象是由神來決定,也就我們所謂的“命定論”。釋迦牟尼在思考這個問題時,就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說每個生命的這種現狀、這種苦,可以說是一個結果,那么造成這一結果的原因是什么呢?釋迦牟尼就提出來是人的自身的思想、言論、行為的結果,所謂“身口意”三業的結果。所以佛教講“自作自受”,自己造這個業,自己就要受這個報,這是佛教的基礎——業報理論。業不是外在的,而是生命主體自身造的,于是就有了你現在這樣一種生命的狀態。佛教因此要求解脫,要了脫生死,達到一個清凈的、寂靜的境界,也就是我們常講的涅槃。涅槃的意思就是寂靜,讓你的苦不生起。要苦不生起,就要改變你造的業。如何改變呢?就是要修證。怎么修證呢?早期的佛教提出所謂的八正道——正確的修行道路。這也就是佛陀在畢缽羅樹下,我們現在所謂的“菩提樹”下,所悟到的四個真理,即“四諦”:生命是苦;原因是自己的業;我們追求的是寂靜、寂滅;我們達到寂滅的道路就是八正道,或者再擴展一點,就是三十七道品。這是佛陀最初在菩提樹下悟到的真理,我們稱之為“四圣諦”。
怎么來消除自己造的業呢?業又是由什么來支配的?是什么東西使人造身、口、意這三業?佛教認為主要就是人心。具體是哪些心呢?佛教概括為貪、嗔、癡三心,也稱為“三毒”。在三毒的支配下,人的身口意就造各種各樣的業。因此最根本的就是消除身口意三業。怎么來消除呢?你就要認識到生命主體究竟是怎么回事。佛教通過緣起的理論來讓大家看到,所謂的“我”無非是各種因緣聚會所產生的東西,生命的主體實際上是五蘊身。所謂“五蘊身”,就是一個主體生命,實際上是由你的肉體生命和精神生命相結合,而肉體生命和精神生命是由各種因緣形成的,也就是色、受、想、行、識五蘊。既然是五蘊色身,因緣聚了就有五蘊身,因緣散了就沒有五蘊身。所以,釋迦牟尼早期經常講“聚必有散,會必有離,生必有死”,這是一個規律。既然如此,任何一個主體生命都不是永恒的,這就是所謂的“無常”。另一方面,既然是各種因緣聚會在一起才有了五蘊的主體身,那么哪里有“我”的主體自性呢?它無非是色、受、想、行、識,哪里有一個獨立的“我”作為主體?所以沒有一個實在的獨立自性,這在佛教里面就是“無我”。一切緣起所生法,都是無常和無我的,這也就是佛教講的“空”。空就是講現象世界的無常和無我,通過這樣的理論來詮釋了“我”這樣一種生命主體是無常無我的,因此你對它的執著就是一種執迷。有了這種執迷,所以有貪、嗔、癡。早期佛教就是要集中破除“我執”——對我的執著,而對于外在世界并沒有過多的探討。主體之外的外在世界是實在的還是虛幻的?這個問題并沒有很集中的討論,主要討論的是“我”這個主體生命是無常無我的,所以不應該對它有執著。通過緣起的理論來破我執,證涅槃,這是早期佛教最核心的理念。
原始佛教最重要的特點,就是它不是著重在理論上的探討,而是著重實證實修。而且強調這種實證實修不是靠外力的,就是靠你自己,靠自力。我們現在還可以在許多的早期佛教經典里面——比如在南傳的一些佛教經典中——看到佛陀反復強調要以自己的力量求得解脫,人們必須靠自己去學習如何解脫這個充滿痛苦的世界。他曾經跟大弟子阿難講,比丘都應該“以己為島,以己為歸”,要以自己為島,而不沉淪于苦海。“舍己而外,他無所依”,離開自己之外,沒有別的可以依靠的。這是早期佛教所強調的非常重要的說法。到了佛陀臨終的時候,他的弟子們、信眾們都很留戀佛陀:您往生了,我們將來怎么辦呢?佛陀也反復告訴他們有聚有散,有會有離,有生有死,所以大家不需依戀我。大家要“以法為歸,舍法而外,它無所依”,要“以戒為師”。他曾經跟阿難這樣講:“凡大小之行,皆以法隨法而住”。在南傳的《大般涅槃經》里面講到過這么一件事:世尊告訴阿難,你看現在沙羅樹忽然開了花,這個花是不應該現在開的,可是開了,這叫做非時花。這個花開得是非常的美麗,掛滿了樹枝。為什么?是為了供養如來,而且天都散花,還有各種各樣的音樂,各種各樣的香味紛紛地傳來,都是為了供養如來。佛說:“阿難!如此對如來并非適宜之尊敬供養。”這樣的種種供養不適合,怎么才適合呢?他說:“持身正直,隨戒法而行者,則是對如來最上之尊敬供養。”你能夠持身行正直,又能夠隨戒、法而行,這是對如來最上的尊敬供養。如來反復強調,不要對他盲目崇拜,不要對他依賴,而是要靠自己的力量,要以自己為主,根據法、戒去行動,這個是佛陀的根本精神。
湯用彤先生在他的《印度哲學史略》里邊曾經講過這樣一段話:“佛陀既不重空談,亦不尚迷信,凡婆羅門祠祀卜占巫咒之術,均佛所常痛斥。”各種各樣的巫術占卜等等,都是佛所痛斥的。他說:“釋迦處處以自身修養詔人。智慧所以滅癡去苦,禪定所以治心堅性,戒律所以持身絕外緣。至若神通雖為禪定之果,雖為俗眾所欣慕,并不為佛所重視。”佛教也講到禪是可以產生神通的,我們常講有六神通,有天眼通、他心通、神足通等等,這個是禪定可以達到的一種結果。所以湯先生講“至若神通雖為禪定之果,雖為俗眾所欣慕”,也是普通民眾非常向往的。但是他說“并不為佛所重視”,這個在早期的經典里面有很多例子。湯先生舉到《長阿含》里的《堅固經》,里面有許多內容在說佛教不應該去搞這些神通。然而隨著佛教后期的發展,就有了這方面的傾向。我們現在看到南傳佛教,不要以為南傳佛教完全是原來佛教的樣子,這中間也發生了許許多多的變化。19世紀的時候,泰國佛教照樣充滿了搞神通的東西。當時的僧侶、比丘滿街地給人算命、算卦,還牽著女人的手一起走。當時的泰王拉瑪四世看到了佛教這樣的情況,認為這不符合佛法根本的精神。他找了各種各樣的經典來仔細研究,對泰國的佛教進行徹底的改革,革除那些神通算命等等。他認定佛法的根本精神在于:自己的命運是由自己的修行和行為決定的,這才是真正的佛教。這是整個原始早期佛教的根本精神,如果了解的話,對于我們今天了解中國的禪宗是很有意義的。
佛教的發展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到了公元1世紀,大乘佛教興起。大乘佛教在理論實踐很多方面上都對原始佛教有所深化,這是沒有問題的。大乘佛教的發展出現了幾個新的情況。在理論上,我們剛才講到早期佛教主要是讓我們認識到生命主體的無常、無我,重點是破除我執。到了大乘佛教,不僅僅講生命主體的無常無我,同時還講生命主體之外的一切現象世界同樣也是無常無我。我們的生命主體有生就有死,客觀的現象世界同樣也有生,也有滅。我們的宇宙不斷地在變更,生命相有生老病死,非生命相的器世界同樣有生住異滅,有產生,然后停留在這個狀態相對穩定的時候,然后有變異,最后還會消失。生老病死、生住異滅是萬物的共相,沒有一個事物是可以逃脫這樣的過程。所以,大乘佛教就講一切皆空,即是原先我們經常講的“四大皆空”。
大乘佛教還在理論上強調,空并不是色滅了以后才空,色對應一個我們看得見、摸得著、感覺到的現象,空并不是沒有了這個現象才是空,那種空叫做色滅空、離色空。大乘佛教則是強調色空的相即,也就是色空的不離。色是我們看到的所有現象的世界,空就是這些現象世界的本質:一個是外在的相,一個是內在的性。這是理論上一個很大的變化,而且在理論上就圍繞著這樣的一個問題去深入開展。早期佛教理論就像剛才講的是非常的簡單,就是四諦的道理,就是緣起的理論,指出了一切事物都是因緣聚合而成的,一切事物都是相關聯的。到了大乘佛教,從早期的中觀學,到后來的瑜伽行派,在理論上都有非常深入的展開。
中觀學派主要是兩個內容:一個是剛才講的一切皆空,第二個是色空不是分離的,即所謂的“中道”。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通過這種中道的思想,要讓我們認識到我們看到的一切現象世界都是過眼云煙,虛幻不實。就像《金剛經》最后的那個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對有為法,我們應該這樣去認識它。夢、幻、泡、影都不是實實在在、有實性的東西,講的是無我,露和電講的是無常,所以,一切有為法都是無常無我的。我們這樣來認識,就可以去把握它的實相,真正的相。所以,中觀是講實相,把握它真正的相——就是空相,就是無相。中觀學,歸根結底,關鍵就是要“破相顯性”:破外在的相,把它的實相給顯露出來,從根本上去把握現象世界的實質。因此,中觀學要達到的涅槃不是單純的離欲的涅槃。
早期佛教追求達到涅槃的境界,追求寂靜,寂靜就是離欲、不起念這樣一種狀態。早期佛教里面的涅槃有兩種狀態:一種是有余涅槃,就是說身體還在,主體并沒有消失,但是他能夠達到離欲絕念,能夠不動心不起念,能保持一種寂靜。哪些人能夠達到呢?最普遍的就是羅漢,羅漢達到了有余涅槃的境界,他們就能了脫生死。對于羅漢所達到的這樣一種境界,早期佛教經典用四句話來描述:第一句“我生已盡”;第二句“梵行已立”,梵行就是清凈之行;“所作已辦”,要做的事情已經做了;最后“不受后有”,沒有來生了,了斷生死了,這是有余涅槃。還有一種涅槃,是無余涅槃。無余涅槃在早期佛典里面是這樣描述的,叫做“灰身滅智”。身體死了火化了,變成了一堆灰。滅智,也就是不會再有什么念頭。早期佛教講的是這兩種涅槃,而中觀派講的是實相涅槃。也就是說,認識事物的實相,認識現象世界的實相就是無相、空相,就是無常無我。你只有把握這一點,才能真正達到涅槃的境界。中觀學派還講無住涅槃。什么叫無住?中觀學講色空不離,同樣的,菩提能夠離開煩惱嗎?離開煩惱哪里來的菩提、覺悟呢?離開生死有涅槃嗎?也沒有。既然色不離空,空不離色,那么菩提不離煩惱,涅槃不離生死。所以,不能夠離生死得涅槃,住在涅槃里面。既然不住生死,也就不住涅槃,這就是無住涅槃。這不是把涅槃和生死看成兩個東西,而是生死即涅槃,涅槃即生死,生死不離涅槃,涅槃不離生死,你怎么能停留在任何一方呢?停留在生死上面固然不對,停留在涅槃上也不對,這就是中觀學的理想,講究不二。正因為這樣,世間和出世間是不二的。《維摩詰經》講到不二法門時,就講“世、出世不二,世間性空即出世間”。所以,中觀學講的是實相涅槃、無住涅槃。大乘佛教理論上的開展,因此是非常的廣泛、深入,充滿了辯證的思維,反復批評早期佛教的缺點就在于把兩個東西割裂開了。他們經常講小乘佛教“欣上厭下”,追求上面,討厭下面。什么是上面?菩提、涅槃。什么是下面?生死、煩惱。把這兩個東西給它割裂開了,這在大乘佛教看來是不對的,所以要既不離生死,也不住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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