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模擬強敵——專訪解放軍首支專業藍軍旅旅長夏明龍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山旭 特約撰稿吳蘇琳 劉逢安 李玉明/內蒙古朱日和報道
比起那套被軍迷熱議的專業藍軍迷彩,夏明龍還是穿上07式迷彩更具軍人風范。
經過7場“跨越—2014·朱日和”對抗演習,這位解放軍陸軍首支專業藍軍部隊長,成為這個夏天最受矚目的中國軍人之一。
夏明龍的基本指揮所搭建在通訊車后,只有幾平方米大小,不超過10人。這與以往有些部隊演習的指揮所,設在自行改造的空間大、有空調有轉椅、但戰場機動能力較低的“指揮方艙”,區別很大。
而在朱日和與藍軍對陣的許多紅軍部隊,基本指揮所在寬大的帳篷內開設,總有十多人進進出出。
紅藍兩軍的差異絕不僅僅體現在指揮所的形式上。
作戰準備階段,當紅軍還在定下作戰決心時,夏明龍早已安排部隊在防御地域展開了現地協同。
“謀劃時間要長,下定決心時間要短。”他對《瞭望東方周刊》說,進入作戰地域之前,他們用相當長的時間精心謀劃、推敲。受領任務后,根據預先的準備,很快就可以決定自己的攻擊與防御策略。
這位上校軍官,接手藍軍不過半年。而這支組建不久的機步旅因其任務的不同,成為了人民解放軍陸軍的“首支專業藍軍”。
到底什么是專業藍軍?藍軍應該如何與紅軍對陣?如何像“磨刀石”一般將紅軍細細打磨成銳利刀鋒?
第7場實兵對抗結束,已經近80天處于高度緊張狀態的夏明龍沉沉地睡了一覺后,接受了《瞭望東方周刊》的獨家專訪。
第一支“真藍軍”
《瞭望東方周刊》:你為何會成為陸軍首支專業藍軍旅旅長?
夏明龍:我是2014年春節前的農歷大年二十八來到藍軍旅任職的,很突然。其實,在2014年1月底,我作為北京軍區司令部軍訓部副部長,剛在朱日和對基地和藍軍旅的訓練進行了檢查。從北京出來前,首長跟我談話,說這個旅很重要,任務也很重,一定要干出成績。那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要搞“跨越—2014·朱日和”演習,也參與了相關工作的籌劃。
《瞭望東方周刊》:成為專業藍軍旅旅長,心情如何?
夏明龍:挺好!當藍軍旅旅長和當其他師旅長很不一樣,它有特殊性,年度重大任務多、壓力大,各級關注多,而且這個部隊還處于建設的起步階段。藍軍旅于2011年組建,2012年初部隊移防朱日和,2013年底轉隸為北京軍區司令部的直屬部隊,2014年初正式改編為專業藍軍部隊。
這支部隊過去駐地在大都市,一下到戈壁草原,曾經人心不穩——到這邊后干部的家屬就不了業、孩子上不了學,干部們的壓力很大。到現在能扎根在這里,很不容易,部隊官兵作了很大的奉獻。
《瞭望東方周刊》:現在部隊對抗演習中都有藍軍,何為“專業藍軍”?
夏明龍:主要是編制體制有很大變化。過去藍軍更多是過渡性、替代性的。最早在朱日和基地是由北京軍區一個裝甲旅在這里模擬藍軍,后來38集團軍一個團級單位也曾在這里模擬藍軍,都屬于非專業性的,以紅軍的身份來模擬。它的編制、結構和模擬對象都有差異。
總部在2014年1月14日頒發命令,我們旅按照任務進行了改編,4月30日完成編制體制的調整,20天后就開始了“跨越—2014·朱日和”的第一場試點演習。
改編命令下達這一天,我的心情很平靜。作為軍人,我深知這一切都是完成任務的需要、履行職責的需要。改編之后,藍軍部隊展示能力的空間更大了。在過去那種編制體制下,確實有很多矛盾,不好運行,模擬效果也很難擺脫“紅紅對抗,自己與自己打”的怪圈。現在我們可以根據多角色的需要,隨機組合。
《瞭望東方周刊》:多角色扮演模擬對手,是否存在很大壓力?
夏明龍:我們模擬對手以一個方向為主,兼顧其他方向。現在這個部隊的總體任務已經變了,主業是把對手研究好,副業是自己還要訓練好。其實這之間并不矛盾,研究好對手、演好對手,同樣可以訓練好自己;部隊自身的訓練水平不高,也無法把對手演像演真。我要強調的是,我們旅的訓練計劃和其他作戰部隊的訓練計劃就是不完全相同的。
今天的對抗實戰仿真度高
《瞭望東方周刊》:過去的藍軍部隊每年也要打好幾次演習,“跨越—2014·朱日和”有何不同?
夏明龍:過去曾經搞過一演五抗,就是連續打5場。但那種對抗不像這次強度這么大,實戰化程度也沒這么高。以前對實戰化訓練的認識沒有上升到現在這么高,僅僅是形式上的對抗,逼真度還是有一定差距的。
我是考大學沒考上,當兵到部隊,就在內蒙古,距離朱日和百十公里的地方。后來考上軍校讀了四年,畢業后到38集團軍,一直在訓練部門,從作訓股長到作訓科長、作訓處長、軍訓部副部長,一直都在搞訓練。
習主席提出實戰化的要求,抓住了訓練的根本。我們過去也曾講過很多訓練的標準,但最根本的是向實戰靠攏。否則訓練作戰兩張皮,是脫節的。現在用實戰的標準指導部隊搞訓練,這樣才知道訓練哪里不行。
過去形式主義的東西很多,喊得多、做得少。原因一是沒有實戰的環境和條件,二是我們不知道實戰是什么樣的情況。很多指揮員也想把訓練貼得和實戰更近,但腦子里沒有這種情況——畢竟多少年沒打過仗了。
“跨越—2014·朱日和”就是依托朱日和基地這個聯合作戰試驗場,構設的這種實戰環境,讓部隊一走進基地就能感受到戰場的氛圍。
也不能說過去的對抗就是流于形式,但至少沒有今天的對抗實戰仿真度高。過去雙方擺開架勢、走個程序,部隊沒有從技術層面得到充分檢驗。“跨越—2014·朱日和”這幾場演習,比以往前進了一大步。對于我軍的軍事訓練來說,應該是革命性的。過去確實沒有搞過這種演習,現在是多維、全程的對抗。
《瞭望東方周刊》:7場“跨越—2014·朱日和”對藍軍旅有何影響?
夏明龍:我們離打贏的要求還有距離。這個藍軍部隊組建時間很短,真正要想達到模擬對手的戰術特點、作戰能力,確實很難。但從“跨越—2014·朱日和”這幾場對抗來看,部隊打一仗進一步,一仗比一仗好,就是因為訓得多了、訓得實了,不斷在整體對抗、全程對抗中解決問題。
但我們基礎的東西還是有差距。這次打了7場,我們解決的主要是漏訓的問題。因為在部隊組建、模擬藍軍的過程中,任務太重,有些東西漏訓了。現在以抗代訓,兵種之間的協同通過對抗達到了比較默契的程度;單兵的戰斗意識,通過對抗得到了強化;部隊的整體戰力得到了融合。這些應該說是一個大的進步,但基礎還不夠扎實。這是客觀存在的。
要敢于放手讓紅軍跟你打
《瞭望東方周刊》:藍軍獲得了6勝1負的成績,你如何看這個結果?
夏明龍:開始對抗時,心里底數不是很清楚,總想著怎樣把對手打敗,把紅軍打得不舒服。到后來逐步轉變為要當好陪練員、練紅軍,讓紅軍在不同階段得到充分體驗。
藍軍就是要讓紅軍找體會、找不足。就像打乒乓球一樣,想當好陪練,要會多種打法,能高、能低,進攻、防守都行。對剛進國家隊的隊員不能打得太厲害,不然對方自信心就沒有了;遇到技術比較成熟的高手,也不能讓他感覺很輕松。這就是首長講的,藍軍“要遇強不能弱、遇弱不過強”。
應當說,剛開始也比較撓頭,怕把握不住。擔心哪個地方脫節,無法達成意圖,甚至藍軍模擬對手的想法、戰法不能實現。但無論如何,要敢于放手讓紅軍跟你打。
藍軍其實就是假想敵。部隊訓練要提高實戰化程度,必須要有假想敵。最早是分隊對抗,小規模假想敵,比較初級,拿著旗子搖一搖,讓官兵腦子里有個敵人的概念。
現在我們搞藍軍建設,不只是說有敵人,而且要讓你看到真正的敵人就是這個樣、是這么打的、會制造這么多麻煩。你跟他比,就是存在信息差、火力差。紅軍得琢磨,想方設法彌補自己的薄弱環節,找到克敵制勝的招法。這就是藍軍部隊的價值。
藍軍部隊的存在,不僅僅是要打造一支過硬、逼真的假想敵部隊,而是要通過我們這樣一支專業化藍軍來鍛煉和摔打全軍的陸軍師旅,通過和我們的對抗來找到不足,回去補差訓練,成為能打仗、打勝仗的部隊。
《瞭望東方周刊》:怎么理解“要敢于放手讓紅軍跟你打”?
夏明龍:打到一定程度之后,比如紅軍訓練技術不是很好,如果在前沿第一階段的交戰中把它打得太狠,也許它就沒有連續進攻的能力了,也就不可能獲得相應的體驗。所以作為藍軍,作為陪練員,要敢于收手也敢于放手。
這是基于對自己能力的信任。如果到后來控制不住,就可能崩盤。其實經過第一階段交戰,知道對手是什么狀況,也就知道對手在什么情況下根本就打不下去了。
《瞭望東方周刊》:我看到藍軍戰士都很自信,包括戴墨鏡、圍巾等,著裝也很前衛,顯示著信心。
夏明龍:一開始有點摸不著北,現在自信度很高了。只要給一名戰士一塊陣地,他就知道自己看著多寬的正面,要干什么。一旦陣地守不住,自己下一步要到哪去,和友鄰之間怎么配合。
這次有的紅軍部隊覺得心有不甘——這么遠到這里來,藍軍熟悉地形,自己打不贏。我覺得,專業藍軍部隊應該成為面向全軍的檢驗型部隊。將來把我們拉過去在各個戰區的基地對抗,紅軍依托地形要是能打贏藍軍,說明你很厲害。
部隊訓練到一定程度,在任何地形都能夠根據模擬對象的特點演出來,至于說輸贏那是次要的——模擬好強敵并通過不斷的努力戰勝強敵,你說能不能打勝仗?
強敵的影子、我軍的骨子
《瞭望東方周刊》:如何判斷一支紅軍部隊的實力?
夏明龍:看兩個方面,指揮員和部隊作風。指揮員組織指揮能力如何,從開始籌劃、戰場機動就能看出來。
從作風上講,這個部隊進入朱日和基地之后,它的士氣怎么樣、是否正規嚴謹,都可以看到。在軍事訓練上要求嚴格的總參軍訓部領導在總結大會上曾經講過,一個部隊要是連垃圾都解決不了,怎么能打勝仗?這就是一個作風的體現。
《瞭望東方周刊》:你對部隊的要求是比較苛刻,還是相對平衡?
夏明龍:“跨越—2014·朱日和”一場一場地打,我們對隊伍的要求越來越高。到第七場,天那么熱還是認真練,從來不放松。一個部隊要有一口氣,如果氣沒了,裝備再好也不行,就是“鋼多氣少”。比如戰場管理,我們每次演習都要求戰士隨身攜帶垃圾袋。雖然這是個小事,但可以證明有沒有執行力,意圖能不能在部隊末端得到最堅決的執行。
《瞭望東方周刊》:每個藍軍戰士都要學習外軍的戰斗方式嗎?
夏明龍:我們提出來“技術基礎訓紅軍、戰術運用訓藍軍”。一些基礎性的訓我軍的東西,比如武器裝備等還是我軍的。但戰術運用等,關鍵是各級指揮員、指揮機關要掌握外軍的戰術思想。一般戰士訓練紅軍的技術基礎,怎么行動由指揮員賦予任務。有些班長、骨干需要掌握一定的外軍知識,有些戰士也需要掌握部分外軍的單兵動作,但這不是主要的。關鍵是你的理解,“對手的樣子、強敵的影子、我軍的骨子”。
《瞭望東方周刊》:貼近實戰的訓練環境建設,是花錢可以解決的問題嗎?
夏明龍:需要理念,朱日和從1957年就有了這么一個場地,當時是裝甲兵的靶場。真正的建設是從2007年開始,復雜電磁環境;從2008年開始琢磨建大型陸空聯合訓練基地。再后來,2010年開始籌劃聯合作戰試驗場的建設。這就帶來一些理念的變化。開始是保障基地,再后來是組織訓練,到現在是檢驗能力,下一步是設計戰爭、搞作戰實驗。依托這個基地,大家到這來,設想未來的戰爭怎么打,進行實驗,實驗完了讓部隊來印證。這是很大的理念突破。
以基地為依托搞實戰化訓練,但實戰化訓練不只是基地,它是貫穿始終的,新兵訓練就要貫徹實戰化思想。基地是對實戰化進行檢驗的非常好的平臺,其中不可或缺的就是藍軍。
《瞭望東方周刊》:你的部隊現在面臨的主要挑戰是什么?
夏明龍:一是人才問題。各級指揮員要對外軍的作戰理念、作戰思想非常熟悉,運用嫻熟。人才儲備不足對藍軍建設是一個瓶頸。
二是物質條件,既然要模擬強敵,應該賦予它相應的物質條件。我們的裝備水平還比較低,這方面軍委、總部已經列入計劃了,要換裝。
《瞭望東方周刊》:換裝后藍軍部隊的武器裝備會達到何種水平?
夏明龍:應當說全軍前列,這也是一種需要,具體演習時可以根據紅藍實力進行一定的限定。但技術決定戰術,沒有優良的技術裝備,就演不出強敵的戰術思想。
提高人的素質,配備好武器裝備,把外軍的戰術思想在這種結合中體現得更完美,就能演出需要的東西。
《瞭望東方周刊》:為何部隊的標識上有狼頭?
夏明龍:狼非常狡黠,又非常講究團隊精神。狼體現了一種戰術思想、整體的力量,不是單打獨斗。
《瞭望東方周刊》:能談談那套備受爭議的新作訓服嗎?
夏明龍:網絡上對藍軍服裝的評論我都看到了。畢竟,凡事都有一個從發生到發展的不斷完善、不斷成熟的過程。現在,主要與紅軍有所區別,從戰場角度,并不完全符合作戰環境。下一步還要換,已經在制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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