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喜愛熱鬧浮華,學者安于冷板凳。由于職業(yè)階級和生理上的雙重原因,羅斯巴德前半生的社交生活平淡,很少離開紐約,甚至很少離開曼哈頓的家宅,他患有旅行恐懼癥,害怕坐火車,飛機,以及電梯。直到40多歲,羅斯巴德在精神科醫(yī)生的幫助下克服病癥,開始世界各地的講座旅行。
深居簡出的居家模式是否影響到羅斯巴德的思維理念,很難分析其相關性,可以肯定的是,他眼界有些井底之蛙,無政府資本主義者聲嘶力竭地控訴,華盛頓的官僚如何蠻橫地干預市場經濟,渾然不知世界大局。奧地利學派宗師大多來自歐洲,他們很清楚社會民主主義在老家如日中天,安·蘭德來自蘇聯(lián),經歷過管制更嚴厲的左翼統(tǒng)治。
羅斯巴德是第二代移民(其父從波蘭農村遷移到新澤西,在石油公司當化學家,收入不菲),他的追隨者多為美國本土中產階級子女,養(yǎng)尊處優(yōu),沒有見識過真正的邪惡,在報紙電視上看到本國軍隊稍微有些粗暴,就大喊法西斯。安·蘭德在極權政體里存活下來,逃出來后第一件事就是算舊賬,她明確支持美利堅鷹派,對外強硬。
遏制蘇聯(lián)勢必就要擴軍,擴軍勢必就要增加國防經費,征收更多的稅負。來自國外的米塞斯和安·蘭德不約而同地決定,讓渡部分公民權利,懇請美軍來保衛(wèi)自由世界的安全。第二代移民羅斯巴德感受不到緊迫感,在國際問題上懷有驚人的天真心態(tài),他呼吁對莫斯科緩和,甚至開展自由貿易。
單純理論方面來講,羅斯巴德并不荒謬,外交上的孤立主義和國民經濟上的市場自由主義互為表里,邏輯自洽。艾森豪威爾那類政治家才是自相矛盾的人,他一方面采取鷹派態(tài)度,大規(guī)模推進國防事業(yè);另一方面提防軍工復合體,告誡民眾,一個膨脹的權勢集團會威脅到憲政。
問題是,這個世界并不完全按照邏輯運行。羅斯巴德在保衛(wèi)美國起到的作用,相當于東林黨在保衛(wèi)大明起到的作用,他們迂腐地講究道德高調,給盟友扯后腿,作繭自縛。
1950年代參眾兩院審查卡內基、洛克菲勒等基金會是否贊助親蘇分子,羅斯巴德站出來仗義執(zhí)言,盡管他一向蔑視洛克菲勒家族的進步主義立場。在普遍支持佛朗哥、李承晚政權的泛右陣營里,羅斯巴德特立獨行,要求白宮停止對獨裁者的庇護。米爾頓·弗里德曼認可尼克松在越戰(zhàn)的擴權,羅斯巴德跟著民主黨人一塊指責尼克松為“帝王總統(tǒng)”。
新保守主義者不打算做腐儒,“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為了贏得冷戰(zhàn),他們把孤立主義與小政府精神視為共和黨的負資產,決心拋棄。小威廉·F.巴克利呼吁放下政見糾葛,一致對外,他承認:“我們(即新保守主義者)已經不得不接受大政府的理念……如果他們(即市場自由放任主義者)把蘇聯(lián)作為對自由的首要威脅,他們就不得不支持龐大的陸軍、空軍、原子能源、中央情報、戰(zhàn)時生產委員會、以及一系列隨之而來的華盛頓的中央權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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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記者用一句話概括美國新保守主義運動的歷程:“里根之前有戈德華特,戈德華特之前有巴克利。”小威廉·F.巴克利的重要性可見一斑,他把艾森豪威爾的共和黨改造成里根的共和黨,滲透并且成功控制了政黨組織。
羅斯巴德是共和黨轉型的受損者,他厭惡保守主義,因為這個名字已經跟托利黨、王權、政教合一捆綁起來,羅斯巴德支持潘恩,反對愛德蒙·伯克。其他奧派學者同樣厭棄共和黨右翼,只是程度稍有不同,哈耶克在1950年代專門寫文章《我為什么不是一個保守主義者》,澄清外界的誤會。哈耶克宣示,自己的政治譜系處于盎格魯-薩克遜里中間偏左的輝格黨人,羅斯巴德則自稱處于比輝格黨更左的約翰·洛克、杰斐遜派系。
哈耶克的公開劃清界限,令中國追隨者格外尷尬,他們選擇性忽略奧派的輝格主義的一面,著重強調奧派反計劃經濟的一面,他們介紹愛德蒙·伯克的時候,著重強調他反對法國大革命的一面,選擇性忽略伯克反對工業(yè)化、城市化的一面。西方的新保守主義仿佛做了一場整容微調手術,改頭換面,以東方審美標準,顯示在中國的泛右陣營面前,知識分子非常滿意,陶醉于其中。
戈德華特并不是中美新保守主義者理想的完美人選,他在1964年的總統(tǒng)競選中,招攬凱恩斯主義者充任經濟顧問,但他強硬反蘇反民主黨,這就足夠了,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小威廉·F.巴克利策劃密謀,推出非主流的戈德華特作為總統(tǒng)候選人,共和黨世家子弟、進步主義派系的納爾遜·洛克菲勒被迫退選,這件事放在君主制國家可以算是一場宮廷政變了。戈德華特聲稱,自己當上總統(tǒng)后,要往克里姆林宮的廁所扔原子彈,勃列日涅夫很慶幸,他最后敗選了。
羅斯巴德很困惑,既然資本主義具有優(yōu)越性,在冷戰(zhàn)中勝出毫無懸念,那為什么新保守主義者急于求戰(zhàn)呢?順著這個邏輯,羅斯巴德到了后期,干脆否認存在所謂的蘇聯(lián)威脅,仿佛俄國人造的航母、核導彈只是模型玩具。他認為,一切都是美國官僚機構夸大敵情,借機擴權的借口。
巴克利起而反駁,聲稱羅斯巴德大奸似忠,市場自由派對蘇式計劃經濟的批評是小罵大幫忙。在越戰(zhàn)白熱化階段,羅斯巴德附和左翼輿論,加入反戰(zhàn)行列,客觀上難道不是讓美國大兵的鮮血白流?雙方互相給對手扣上“戰(zhàn)爭狂人”“軟蛋、綏靖分子”的罪名,羅斯巴德至死,都沒獲得巴克利的諒解。
新保守主義者和個人至上派的決裂不僅是黨派理念的不合,也是階級沖突。巴克利是知識分子,他的文人性格還不明顯,另一個共和黨右翼思想家拉塞爾·柯克則是典型的書齋知識分子,他擺出清高的姿態(tài),表示對發(fā)財沒有興趣。
拉塞爾·柯克自負修齊治平的救世使命,在新保守主義的視角里,美蘇博弈超過了比拼經濟的層面,這是擊潰“邪惡軸心”,解民倒懸的善惡之戰(zhàn)。到了小布什時代,右翼的哲學意蘊更加濃厚,施派子弟厚古薄今,崇尚古希臘羅馬的智性生活,發(fā)誓要清洗老大黨(自19世紀以來共和黨就跟工商業(yè)老板關系密切,故此得名)身上的銅臭味。
在美國的新羅馬使命中,羅斯巴德自覺扮演起加圖的角色,這個古羅馬貴族,看穿了凱撒篡權的野心,然而凱撒倒打一耙,聲稱自己為平民代言,怒斥共和制不過是貴族維護一己私利的門面。
羅斯巴德跟同事成立智庫,取名為加圖研究所。新保守主義者把自由企業(yè)制度庸俗地理解為發(fā)財賺錢,可奧派諸位宗師何嘗是愛財之人。自由意志運動自開創(chuàng)二十年內,沒受到過一個大老板的贊助,直到1976年堪薩斯石油商查爾斯·科赫慧眼識珠,慷慨解囊,羅斯巴德才有資金創(chuàng)辦期刊、智庫機構。
個人至上派為了捍衛(wèi)公民自由,阻擋大政府、“超級總統(tǒng)”、統(tǒng)制經濟的降臨,甚至不顧冷戰(zhàn)大局。美國歷史上不乏東林黨、加圖式人物,內戰(zhàn)中南方同盟國總統(tǒng)杰斐遜·戴維斯請求授予戰(zhàn)時特權,如果南方行使中央集權的手段,或許能避免敗局。副總統(tǒng)亞歷山大·斯蒂芬斯竭力阻撓,州權神圣不可侵犯,脫離聯(lián)邦之舉不是抱殘守缺,保護奴隸制,而是捍衛(wèi)州權。斯蒂芬斯阻止了戴維斯的集權計劃,也讓南方同盟國的失敗無可挽回。
冷戰(zhàn)的進步主義者不在乎泛右陣營的內部分歧,正如同林肯不在乎南方領導層的內部分歧。蘇聯(lián)解體給自由意志運動賦予了意義,國際問題專家們一再告訴公眾和白宮,蘇軍如何強大,坦克武器如何先進,要再等幾十年,才能看到蘇聯(lián)覆滅??死锬妨謱m紅旗落地之時,國際問題專家個個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奧派經濟學家們并不意外,他們早就說過,中央計劃經濟體制效率低下,早晚油盡燈枯。市場自由派的理論是正確的,蘇聯(lián)滅亡不干西方什么事,純粹因自身國力透支而癱倒。不過新保守主義者提出了另一個觀點:如果我們當時在古巴導彈危機,或者越戰(zhàn)初期階段更強硬,或許能加快對手倒臺的速度?孤立主義者的對外不干涉態(tài)度,是否延長了蘇東國家人民的所受苦難?這些事后推演永遠無解。
羅斯巴德活到了勝利,卻幾乎失去了全部朋友,巴克利、安·蘭德從前的舊友反目成仇。民國軍閥陳炯明曾給孫中山寫過一句挽聯(lián),放在羅斯巴德身上卻頗有幾處吻合,概括他復雜的一生:“唯英雄能活人殺人,功首罪魁,自有千秋青史在;與故交曾一戰(zhàn)再戰(zhàn),私情公義,全憑一寸赤心知。”
文/柳展雄 來源:經濟觀察報書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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