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人害己的愛國狂
吾人試讀歐美史便知道,現代西方帝國主義,尤其是在所謂“英語地區”,是一種唯利是圖的經濟帝國主義,一切向錢看。“炮艦政策”(Gunboat Policy)為的是錢,能搞錢而不需要炮艦,它們也可“裁軍”“限武”。在殖民地中“渾水摸魚”為的是錢,如果清水養魚可以賺更多的錢,它們立刻也可換渾水為清水,并緩緩讓步,為殖民地建立簡單法治——如此則皇家上國賺大錢,殖民地臣民也可賺點小錢,大家好。君不見近百年來的中國香港、菲律賓、新加坡、馬來亞、緬甸,甚至整個印度、中東和若干非拉地區,它們被帝國主義剝削了數十百年,一旦帝國主義者撤退了,當地被剝削者每有“去后之思”“甘棠之念”呢?——在下才疏學淺,然亦嘗深入觀察于印、菲、新諸地區,有感而發呢!
日本帝國主義就不是這樣了。它在做帝國主義之時,開口“大日本”、閉口“大日本”,殺人放火,把事情做“絕”。因此它一旦被趕出原先的殖民地,大家就恨不得食其肉而寢其皮了。——謂予不信,諸位去問問朝韓老鄉和東南亞人民就知道了。中國臺灣也被日本人統治了五十年,聽說日本人對某些臺胞也有若干去后之思。但這不是當年的異族統治者真有什么“甘棠遺愛”,而是另有別的政治原因呢!
總之長話短說,西方的經濟帝國主義被日本學會了就變質了?!叭毡镜蹏髁x”當然也是一種經濟帝國主義;但是這個帝國主義在“經濟”之外,它把東方傳統里許多雜七雜八的東西也加了進去,什么“八纮一宇”“忠君愛國”“集體切腹”“殺身成仁”等(“二二六政變”時,十八個叛軍頭頭買了十八口棺材,預備十八人集體“切腹”),這些西方帝國主義所沒有的東西,也都成為日本帝國主義里面的金科玉律了。
因此,新興的日本為著經濟利益要搞帝國主義,不為著經濟利益,只為帝國主義而帝國主義,也要搞帝國主義。換言之,它們為著經濟利益要侵略中國,縱使對自己的經濟利益有損,它們也要“為侵略而侵略”——這就是所謂“軍國主義”(Militarism)了,是一種害人害己的狹義民族主義、“種族主義”(Racism)和“愛國狂”(Chauvinism)的混合體,比諸西方帝國主義,尤其是英語國家的帝國主義,那就更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在西化過程中走火入魔了。
一九三六年所爆發的“二二六政變”,便是這一抽象意蒂牢結的具體化。它也是包含整個日本民族的“民族運動”(National Movement)。上自天皇、元老、大臣、富商、高干、教授、學人,下及販夫、走卒、浪人、營妓(日裔“慰安婦”)的擴張主義思想,都是大同小異的。據說“日裔慰安婦”在她那短促的慰安時刻,還要勸誘被慰安的日本官兵去替天皇戰死,魂歸靖國神社呢!
其言甚辨的侵華哲學
日本的元老重臣、學人教授一級的擴張主義思想,當然不同于日裔慰安婦,但是他們為著擴張日本而侵略中國的目標,則完全相同,只是付諸實施的手段互異罷了。
簡略言之,日本那時的高級知識分子,對日軍侵華助紂為虐的借口,則是“中國”一詞,原來就只是個哲學概念、地理名詞,而不是個政治實體。蓋滿(東三?。⒚桑▋韧饷晒牛?、新疆、西藏,均各有其原住民,實非中國領土。日本帝國替天行道,幫助它們獨立,甚或與它們合并,“共存共榮”,如日本之與朝鮮、琉球、中國臺灣者,實是天與人歸之事,中國人、西洋人何能加以阻止呢?
就以號稱開明與和平的元老外交家重光葵來說吧,他率領日本投降代表在密蘇里艦上簽完降書之后,被關入盟軍巢鴨監獄,為他的根深蒂固的侵略思想洗腦(當年日本死刑以下的戰犯私稱此一洗腦經驗為進巢鴨大學)。一洗四年,而重光葵在獄中偷用廁紙,撰寫回憶錄(書名《昭和の動亂》,后來此書出版了十余種譯本。中文版由徐義宗、邵友保合譯,改名曰《日本侵華秘史》,一九七○年香港現代公司出版),還要若隱若現地替此一侵華哲學做辯護呢!——重光葵在此書中,翻舊案說,早在巴黎和會(一九一九)和華盛頓會議(一九二一)期間,日本代表就提出“何為中國”(What is China)的定義問題,而否定只許中國一國向邊疆“殖民地區”移民的主權。重光葵在“一·二八事變”之后,被韓國志士尹奉吉炸掉一條腿;后來對盟國俯首投降,入“巢鴨大學”進修,真是九死一生,歷盡滄桑。但他還是要出這口鳥氣,異時異地,則其他日本理論家的邏輯又如何?就毋煩多事引證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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