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朝關系的戰略安全形勢和要求
從戰略安全上說,中國在朝鮮和朝鮮半島問題上有六項很經久的核心利益或重大利害所在,它們是:(1)朝鮮半島基本和平穩定,即“不生戰”;(2)朝鮮內部不能出現嚴重和急劇的大失控、大混亂以致內戰狀態,即“不生亂”;(3)朝鮮必須對中國有起碼的友善,防止或阻止朝鮮持對華持久敵視態度;(4)強有力地阻滯朝鮮的核武器和中遠程導彈發展,促使它在這方面至少有實質性的收斂,以致爭取最終實現半島無核化;(5)保持中國在對朝政策和中朝關系方面必需的起碼靈活回旋余地;(6)朝鮮半島不得成為美國針對中國的重大戰略/軍事堡壘,而且與此密切相關,爭取和維持韓國對中國的基本友善。這些核心或重大利害都對中國持久地至關緊要,因而總的來說不能揚此抑彼,更不能舍彼取此,而是必須以爭取盡可能平衡的方式,同時予以關注、推進、維護或彌補。
目前,中國大概仍需要嚴格履行聯合國安理會2016年3月以來空前廣泛、空前嚴厲的兩項對朝制裁決議,特別是因為如此,對兩項目的而言實屬必要,即懲罰朝鮮之侵害中國利益和尊嚴,牽制和阻遏韓國對華態勢進一步惡化;與此同時,這對爭取中美關系在美國新政府下有過得去的前景也比較重要。然而,在一段時間以后,需要為了中國的其他核心利益或重大利害所在,逐步改行大體履行安理會制裁決議的方針,并且不采取對朝“單邊”制裁,除非朝鮮做出新的非常嚴重地直接侵害中國利益和尊嚴的事情。也就是說,中國有必要為到時候改善中朝關系、恢復中國對朝鮮對外政策的積極影響留下足夠的余地。需要指出,目前這樣的余地由于中國與朝鮮之間近年來幾番戲劇性的非良性互動,已經空前窄小。
在堅持反對朝鮮發展核武器及其運載工具的同時,需要牢記中國在朝鮮問題上多方面的重大利益,力求在困難情況下平衡這些利益,防止揚此抑彼或舍彼取此,決不將任何基本的事情“做絕”,防止或阻止朝鮮持對華持久敵視態度,從而在一個重大方面有利于中國在朝鮮半島和東北亞的總體和長期的重大戰略利益,有利于中國相對于美國及其東亞太平洋軍事同盟體系的戰略地位。這與爭取中美關系在某些時候的暫時緩解相比,顯然更為重要。
與此相關需要注意,中國2016年3月大體同意美國提出的空前廣泛、空前嚴厲的聯合國安理會對朝制裁決議案后不久,美國伙同韓國決定在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中國是年11月大體同意美國提出的進一步顯著擴大對朝制裁范圍的新的安理會決議案后不久,當選總統特朗普悍然挑戰“一個中國”原則;中國2017年2月中旬宣布完全停止年內朝鮮煤炭進口后不足一個月,美國太平洋司令部宣布開始在韓國部署“薩德”反導系統,同時美國政府迅速公開拒絕中國關于以朝鮮停止導彈試驗交換美韓停止聯合軍事演習的“雙暫停”提議; 2017年8月初,中國大致贊同美國提案、從而使聯合國安理會通過空前重創朝鮮對外貿易和國內經濟的2371號制裁決議之后近一周,特朗普就簽署行政備忘錄,啟動作為對華經濟懲罰前奏的對華貿易調查,美國海軍則稍前在南海中國島礁水域進行“航海自由行動”;美國太平洋司令部已計劃用大大超過奧巴馬政府時期的頻度去周期性地從事這樣的軍事動作。
特朗普入主白宮后一直有個很糟糕的、非戰略性的對華戰略,那就是將那么廣泛、那么復雜的美中關系變成單一問題的俘虜,而這單一問題是世界上最難解決、甚至最難影響的朝鮮核武發展問題。由此,加上他狂野、易變和馬基雅維利主義式的政治性格,在朝鮮洲際導彈試驗的沖擊下,海湖莊園首腦會晤后看似良好的中美關系狀態幾乎必定驟然中止。與此同時,中國對朝鮮的外交影響余地大為縮小,甚或幾近于無,而朝鮮對中國的敵意或準敵意則大為增強,同時沒有任何跡象表明朝鮮在當下空前的壓力下有擱置或放棄核武的些微可能。近來的最有力證明,就是朝鮮在聯合國安理會2371號制裁決議通過后約一個月發射中程導彈飛越日本北海道上空,此后不到一周又進行了爆炸威力就朝鮮來說空前、且據其宣稱可以搭載在遠程導彈上的核彈頭試爆。“韓國官員說,這導彈可能比朝鮮試驗過的任何其他導彈都飛得更遠。這次試驗——來自這與世隔絕的國家的所曾有的最具挑釁性的試驗之一,在金正恩威脅以類似的中程導彈對準美國太平洋領土關島發射之后僅幾周向華盛頓發送一個清楚的信號。它還顯示該政權愿意通過發送一枚導彈直接越過日本領土去抬高外交賭注。”朝鮮第六次核試驗過后,國際輿論的可謂普遍看法如一位美國專家亞當·芒特(Adam Mount)所說,是“認為我們能造就足夠的壓力和疼痛以致他們會自愿取消他們的武庫的想法已為時過晚。”還有如美國有線新聞網(CNN)所說,“批評者們擔憂,特朗普行政當局之堅持非核化和總統的某些嚴厲高調已經為害多于為善。”
必須強調,迄今為止所有廣泛和嚴厲的制裁措施都無法扭轉朝鮮發展出可實戰的核導彈的決心,也無法剝奪朝鮮繼續這么做的能力:這是可用的壓力手段愈益接近告罄的美國和中國在朝鮮問題上面臨的最大困難,該文還指出,“伴隨進一步經濟制裁的余地近乎告罄……較好選擇的時代在迅速完結”。也應是中國必須認真考慮的未來有關決策的頭號出發點。所以應當如此,因為道理簡單:至今制裁始終達不到其直接目的,但由此而來的直接間接代價實在非同小可,亦即促使朝鮮形成對中國愈益強烈的敵意,同時經在制裁朝鮮問題上對美國的步步退讓而逐漸失去相關的政策回旋余地,更何況,可用的壓力手段愈益接近告罄。還有,近來俄羅斯在朝鮮問題上的新動向值得密切注意。繼多項完全可以解釋為俄羅斯政府同情朝鮮、不滿對朝軍事威脅和嚴厲制裁的表示后,普京總統在2017年8月31日發表文章,說“俄羅斯相信對平壤施壓以制止其核導彈項目的政策是誤導的和徒勞的。挑釁、壓力和黷武的與侮辱性言辭是一條死胡同”。與之相伴,俄羅斯近來采取了某些對朝經濟援助行動,其轟炸機則在2017年8月下旬引人注目地飛行于朝鮮附近,被認為是示意反對美韓聯合軍演。美國有線新聞網(CNN)評論道:“俄羅斯正在試圖與中國競爭影響……(和)介入一場涉及美國的地緣政治僵局”,在此背景下,“中國任何進一步的對朝厲聲訓斥有其風險”。
中國已接近用完基本或主要的對朝施壓和制裁手段,大致只剩下較經久地切斷對朝油料供應。還必須認識到,即使采取最后手段也不會有成功的頗大希望,而相應關于中朝關系的政治和戰略成本將異常高昂和難以挽回,即使不說它極易給世界留下在美國威脅下被迫為之的印象。而且,就算中國對朝斷油,美國也不會停止就朝鮮問題無休止地對中國施壓;事實上美國很可能馬上提出的正式要求將是所有各國切斷與朝鮮的全部經濟往來,甚或包括人道主義食品援助,不從者將遭受美國空前嚴厲的“二級制裁”。后一篇文章的標題《特朗普威脅停止那些與朝鮮做生意的國家的貿易》表述了特朗普迄今為止對中國最具威脅性、也最荒誕的言辭。緊接著,美國駐聯合國大使在安理會幾乎直截了當地要求規定停止聯合國成員國與朝鮮的一切經濟交往,并且稱中俄“雙暫停”建議是“侮辱”美國及其東北亞盟國。
中國要牢記情勢多變,策略可換,但利益常在。如前所述,需要就中美、中日戰略競爭和軍事對立的顯著加劇和擴展而局部地重新考慮朝鮮問題。中國有必要重新回到一個地緣政治概念,即朝鮮是中國戰略安全的“緩沖區”,那與中朝關系應當是“正常的國與國之間關系”的概念很不相同,意味著盡可能防止朝鮮對中國持有經久的強烈敵意,還有任何情況下都不容許美國和美韓同盟在軍事上控制半島北部。
回顧1992年中韓建交以來直至2016年年中為止的中國在朝鮮半島的外交境況,使人不能不對目前的一種形勢心存戰略憂慮。在上述近二十五年的時期里,盡管有多種重大的負面因素、負面事件和負面波動,中國仍非常努力和大致有效地維持了與朝鮮半島南北雙方的過得去的良性關系,有時甚至還較久地維持了與它們的“平行的友誼”。然而目前,中國與朝鮮半島雙方的關系都嚴重不良和緊張,并且看不到這近二十五年來的空前局面基本轉圜的較近前景。這一局面可以有嚴重的未來戰略含義,需要引起中國的足夠警覺。
在朝鮮問題上對中國總的來說是有利的、基本和平地解決問題的時機早已經過去。就此,研究冷戰時代美國遏制戰略史的杰出戰略思想家約翰·劉易斯·加迪斯(John LewisGaddis)的一段話有借鑒意義,可借以反思中國自2003年以來的對朝政策史:“……官方長期未能覺察到它(現存方針)已失敗這事實。所求目標與所生結果之間的鴻溝不斷擴大,同時卻只有偶爾的嘗試去注意正在發生的情況,而提出的警告幾乎全未產生可見的回應。這模式提示了……另一個缺陷:長期未能監察執行情況,缺乏保證行動意圖與其實際后果吻合的機制,而對一種有效的戰略來說這吻合不可或缺。”今后的前途大致很可能有兩種,它們對中國來說都嚴重不祥。其一,美國及其(或其)盟國實施軍事打擊,中國與美國之間關于朝鮮半島和東北亞的戰略猜疑、戰略競爭甚或戰略對抗必然大為增進;其二,美國和中國都在實際上被迫承認朝鮮的核導彈擁有國地位,轉而競爭對朝的“最友好大國”地位,如此中國大概遲早會面對擁核的韓國和日本,甚至難以克服擁核的朝鮮的對華經久敵意。如果預計到這些可能的前景,那么從長遠出發特別重要的就如前所述,第一,對朝決不將基本的事情“做絕”,防止或阻止朝鮮持對華持久敵視態度;第二,任何情況下都不容許美國和美韓同盟在軍事上控制朝鮮半島北部。這兩條構成朝鮮問題上“戰略緩沖區”概念的全部,也是中國在該問題上應有的戰略底線。
作者:時殷弘,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
來源:《國際安全研究》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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