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庫爾德問題關乎伊拉克的統一與分裂
伊拉克北部是庫族獨立運動最早興起且最具影響力的地域。1991年海灣戰爭構成庫族獨立運動的轉折點。因美英法在伊北劃設“禁飛區”,使得伊北庫族武裝從此得以擺脫伊拉克中央政府的清剿。2003年伊拉克戰爭后,伊拉克中央政府再也無力干預伊北庫區事務。
伊北庫區分別由庫民黨和庫愛盟控制和治理,首府是埃爾比勒,庫區自治政府及立法、司法等機構常年在此辦公。其中,庫民黨掌控杜胡克和埃爾比勒兩省,庫愛盟掌控蘇萊曼尼耶省和迪亞拉省大部。此外,兩黨長期爭奪塔米姆省、基爾庫克油田、尼尼微省、摩蘇爾外圍的控制權。1998年9月兩黨簽訂《華盛頓協議》后,“誰也吃不掉誰”的局面得以固化。薩達姆政權在2003年被推翻后,兩黨就國家和庫區治理權力分享達成協議,伊拉克總統一職由庫愛盟專享,庫區自治政府主席、副主席、總理等職由庫民黨獨占。因此,伊拉克前總統塔拉巴尼和現任總統馬蘇姆均為庫愛盟領導人,庫區自治政府主席小巴爾扎尼、副主席阿里、總理伊德里斯·巴爾扎尼(小巴爾扎尼侄子)等都是庫民黨領導人。
庫民黨和庫愛盟在伊北瓜分“勢力范圍”的主要依托是各自擁有的武裝[8],二者規模相近,戰力不分伯仲,且不遜于伊政府軍。目前,自治政府統轄36個旅,總人數達35萬,庫民黨和庫愛盟各指揮18個旅。庫區自治政府可向伊中央政府索取軍費和武器彈藥補給,數量有限,兩黨平分。為支撐各自武裝,兩黨均有獲取外部軍援的渠道。庫民黨與土耳其關系良好,因為該黨控制了伊北主要油田并向土耳其售油,同時配合越境土軍清剿伊北庫工黨,于是土耳其成為庫民黨武器彈藥的主要供應方。此外,沙特、卡塔爾等海灣國家對伊拉克什葉派政府有敵意,出于牽制伊中央政府的考慮,積極向庫民黨提供資金支持,用于庫區發展和武器彈藥的黑市采購。庫愛盟的武器彈藥主要來自伊朗和敘利亞,因為該黨與庫工黨構建了合作關系并在伊北為庫工黨提供庇護,同時積極支持“北敘聯邦”及“敘民主軍”。出于制約土耳其的考慮,伊朗和敘利亞一直支持庫愛盟。誠然,自美國公開支持“北敘聯邦”及“敘民主軍”后,伊朗對庫愛盟的支持有削減,巴沙爾政權則停止了支持。伊朗沒有完全中斷支持庫愛盟,不排除其有與美國緩和關系或討價還價的意圖。
雖然庫民黨和庫愛盟有深刻歷史恩怨且彼此防范,但雙方最大的共同利益是最終建成獨立民族國家。這一重大訴求不因雙方背后的支持者不同而被放棄。雖然現階段庫民黨與土耳其關系密切,但土耳其對庫民黨仍保持高度警覺,二者相互奉行“合作加防范”政策,因此庫民黨與庫愛盟及庫工黨的關系近年來不斷改善。此外,庫民黨與庫愛盟高度警覺伊中央政府借“反恐”名義將觸角深入庫區。2014年6月“伊斯蘭國”在敘利亞、伊拉克崛起后,為應對共同威脅,庫族武裝與政府軍構建了合作關系,聯手打擊“伊斯蘭國”。自2016年10月政府軍發動摩蘇爾戰役以來,庫族武裝沿摩蘇爾西北至辛賈爾山區一線展開部署,名曰“切斷‘伊斯蘭國’西竄路線”,實則防范政府軍侵蝕庫族領地,并寄望政府軍與“伊斯蘭國”兩敗俱傷。
盡管伊拉克戰爭后國內權力、利益和資源分配格局對伊北庫族有利,但庫族仍執意搞獨立。2016年6月,庫民黨與庫愛盟經過談判,就2017年9月25日在伊北庫區展開獨立公投達成共識。一旦獨立公投獲得通過,不僅將使伊拉克分裂,且將引發中東各利益攸關方的深度介入,甚至可能會成為刺激中東格局變化的導火索。
四、庫爾德問題牽制土耳其坐大中東
土耳其既是中東強國,更是歐亞大陸地緣政治“支軸國家”(geo-political pivot),一直發揮著重要的地緣政治作用。此外,土耳其在北約、經合組織、伊斯蘭和突厥世界已形成長期性重要影響。土耳其歷代政治家、歷屆政府和主要政黨都致力于重振奧斯曼帝國時代輝煌。中東曾被奧斯曼帝國統治600多年,故土耳其對中東情有獨鐘,多年來在中東投入了大量政治、經濟、文化和外交資源,試圖成為中東事務的主導方之一。然而,土耳其角逐中東的努力一直不順利,最大制約因素就是庫爾德問題。因為,幾乎所有中東國家都難以忘記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屈辱歷史,都對土耳其在中東的重大政治、外交、軍事舉措保持警惕。幾乎所有的中東大國、強國都深諳庫爾德問題是土耳其“軟肋”,都基于自身利益與需要加以利用或借重,以阻遏土耳其坐大中東。美俄等域外力量亦重視將庫爾德問題作為與土耳其打交道的政策工具。
土耳其境內庫工黨盡管曾遭遇黨首厄賈蘭被捕的挫折,但在土耳其東部、東南部1500萬庫族中仍有較牢固的社會基礎,其根本原因在于庫族經濟、政治、社會地位不僅事實上低于突厥人(主體民族),且低于其它族群。首先,土耳其政治和國體設計拒絕承認庫族民族屬性,1924年憲法將庫族稱為“山地土耳其人”。其次,歷屆土耳其政府均嘗試對庫族實行同化,但至今未果。盡管1982年憲法第10條規定各種族一律平等,但序言強調“土耳其民族意志至上”,實際上指的是主體民族意志至上。因無法根除庫族反抗,從20世紀80年代起,土耳其政府調整對庫方略,從一味鎮壓和同化轉為軟硬兼施,試圖逐步化解庫爾德問題對國家發展和振興的巨大牽制。1991年,厄扎爾總統推動修憲,取消對庫語廣播和出版物的禁令。1992年,德米雷爾總統宣布承認庫爾德人為少數民族,并承諾政府將支持庫區經濟發展和改善民生。土耳其正義與發展黨執政后,為實現“2023戰略愿景”[9],于2009年出臺了對庫族的一系列懷柔政策,包括增加庫區經濟與社會發展投資,允許用庫語開展競選和造勢活動,特赦那些已向政府“懺悔”的庫工黨被俘人員等。但是,這些政策并沒有從根本上解決對庫爾德人的民族歧視問題。
針對土耳其政府的政策調整,庫工黨也進行了方略調整。基于庫族獨立運動在四國發展不平衡的現實,庫工黨在渡過因厄賈蘭被捕而出現的內部混亂期后,確定了“在敘利亞北部加快發展,在伊拉克北部構建庫族統一戰線,在土耳其保存實力,在伊朗實施蟄伏”的戰略方針,為此多次與土耳其政府達成停火協議,將主力大部轉進伊北和敘北,陸續在土耳其成立了“庫爾德斯坦社區聯盟黨”(KCK)、“和平民主黨”(BDP)、“民主地區黨”(DBP)、“庫爾德斯坦自由民主大會黨”(KADEK)、“人民民主黨”(HDP)等外圍組織,盡量避免以庫工黨名義開展政治活動或作戰行動,同時緩和與“庫爾德自由之鷹”(TAK)等其他庫族政治勢力的關系。在上述外圍組織中,“人民民主黨”在2015年6月選舉中進入議會,獲80席;在同年11月選舉中獲59席。2015年7月,土耳其政府單方面撕毀停火協議,重新對庫工黨展開清剿。庫工黨依托土耳其東部和東南部山區,以小規模游擊戰方式與政府軍周旋。土耳其政府軍掃蕩并沒有吸引庫工黨主力重返,庫工黨仍將主要政治和軍事資源用于“北敘聯邦”的擴展,同時指示一些政工干部潛伏下來,繼續開展群眾工作。
五、庫爾德問題撬動美俄在中東的博弈
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在中東事務中一直處于主導地位,俄羅斯被美國視為在中東的最大競爭對手,擠壓俄羅斯在中東的“勢力范圍”構成冷戰后美國歷屆政府中東戰略的重要目標之一。長期以來,美俄在中東的角力陣營分野鮮明。美國既需要歐洲盟友配合,更要依托地區伙伴體系,主要由以沙特為首的海合會國家、以色列、埃及、土耳其、約旦等構成。俄羅斯基本沒有域外伙伴配合其中東戰略,域內則主要依靠伊朗和敘利亞與美國抗衡。美俄角力與沙特和伊朗間的地緣政治及教派紛爭相交織,又與巴以、阿以矛盾相疊加,從而催生出當今世界最復雜的“中東問題”。所謂“域外大國角逐中東”,其主線就是美俄角逐。
2011年爆發的西亞北非動蕩和2014年爆發的烏克蘭危機,是推促美俄在中東角逐升級的兩大因素。西亞北非動蕩同時對美俄在中東盟友體系造成沖擊。對美國而言,埃及穆巴拉克政權倒臺是一大損失,不僅表現為穆兄會短暫執政,更表現為埃及元氣大傷,今后較長時期內難以在阿拉伯世界發揮領袖作用,直接影響到美國中東戰略難以在阿拉伯國家中得到群體配合。雖然塞西將軍于2013年推翻穆兄會政權符合美國利益,但短期內埃及難再崛起。對俄羅斯而言,利比亞和也門政權更迭間接損害其利益,敘利亞巴沙爾政權面臨危局則是美國在其“勢力范圍”內下的狠手。而烏克蘭危機使俄羅斯遭遇美西方嚴厲制裁,俄羅斯周邊環境惡化,普京強國興邦的戰略努力受到牽制。為扭轉戰略被動,俄羅斯于2015年9月高舉“反恐”旗幟軍事介入敘利亞戰亂,將巴沙爾政權的命運作為與美國博弈的賭注,嘗試與美國在歐亞大陸進行利益置換。如不能成功,俄羅斯可能繼續力挺巴沙爾政權,在中東給美國出難題,使美國無法集中資源推展亞太和歐亞大陸戰略。中東牽涉美國重要利益,美國絕不會拱手相讓。這就造成了美俄在中東展開重點較量的態勢。
當前,特朗普政府在中東所要實現的目標是:第一,使中東在經濟上服務于“美國優先”,特別是美國地區盟友要為拉動美國經濟、增加美國就業做貢獻,如多買美國商品,動用主權基金多買美國債券,增加在美國的投資等;作為交換,美國為地區盟友提供“安全保護”,但地區盟友要購買美國的“安全服務”和安全產品。第二,使中東在安全上為“美國優先”服務,特別是美國地區盟友要繼續打擊恐怖主義,配合美國限制穆斯林移民赴美,以使“美國更安全”,同時大量購買美國武器裝備,增加防務開支。第三,確保以色列絕對安全。第四,動員地區盟友配合美國更迭巴沙爾政權,腰斬“什葉派新月地帶”。第五,使埃及、約旦等地區盟友盡快恢復元氣。
針對美國中東政策目標,俄羅斯的對策是:第一,加固與伊朗、敘利亞的伙伴關系,重點是延長巴沙爾政權的壽命。第二,利用美國與土耳其的矛盾,以斗爭求團結,爭取與土耳其繼續改善關系,牽制美國中東戰略的推展,特別是使美國難以實現在敘利亞的政策目標。第三,尋機改善與埃及等阿拉伯國家的關系,擴展俄羅斯在中東的回旋余地。第四,利用與以色列的特殊淵源,拓展俄以合作領域,促使以色列在美俄之間發揮斡旋作用,幫助美俄在歐亞大陸或在中東達成利益置換。
從美俄各自的政策努力方向看,雙方當前的博弈焦點是敘利亞問題。縱觀美俄中東角逐歷程,幾乎所有的地區矛盾和熱點都被充分利用過,包括阿以沖突、什葉派與遜尼派的對立、阿拉伯世界動蕩、伊拉克戰爭后遺癥、利比亞戰亂、也門戰亂等。現在敘利亞亂局中的庫爾德因素凸顯,引起美俄高度重視,雙方均努力將此問題作為彼此角力的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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